E大调前奏曲

从音乐教室的窗子望进去,白净的女孩端坐于黑色的钢琴前,弹奏着棋诺不知名的曲子。一遍又一遍的,声音慢慢地渗透过了一整个秋日寂静的午后。

棋诺坐在高高的银杏树上双脚悬在半空,偶尔有风吹过来。他看见女孩的长头发垂过双肩,手臂在节奏变快时会快速地起伏,漂亮的手指关节落在黑白键间像一只漫漫的蝴蝶。女孩有干净的侧脸,光线从巨大的落地窗投射在她的脸上,映出白皙的光。即使隔得太远无法看清她的眼眉,但棋诺想,她一定有很长的睫毛,上面柔软地落着光线,眼神深邃地藏匿在睫毛的下面。

然后呢?

然后会有一个什么样好听的名字和她相配。

少年在许多个阳光充足的午后,这样想。

 

还是在夏天的时候,棋诺在周六的下午到学校打球。去水房喝水经过一楼的音乐教室,听见了钢琴的声音,转过头去便看到了那样的一个女孩。穿着白的连衣裙,细长的胳膊暴露在空气里,端坐于钢琴前,琴音仿佛从指端流淌出来。棋诺站在窗子前听她反复地弹奏那段曲子。

钢琴声寂寂地却盖过傍晚的蝉鸣,大片的树阴下摇曳起漫漫的蝴蝶花,那是棋诺第一次听到女孩的琴音。

后来他知道。每个周六的午后她都会在这里。

 

快餐厅里涌满了人,棋诺望着隔了两个座位的女孩。一个人像是在等人。背对自己,头发微微向上髻起,露出来女孩干净的后颈。米白色的蕾丝边无袖衫,胳膊很白,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捏在纸杯上,有些不安的样子。棋诺看见女孩一直低着头,他把盘子端起来,整理了下大片竖起的头发。下定决心要去和女孩打一个招呼。

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棋诺,你也在这里啊?”女孩子的声音。

“小晚……”

“喂,干嘛那么大惊小怪的啊。”

“没事……”

“什么嘛,你端盘子要去哪里啊?”

“换一个坐位而已。”

“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女孩子哈。”她指着女孩的位子。

“哎~不是啊…”

“不是吗?”她把脸凑近过来。

棋诺转过头去就看见短发清瘦的少年牵起女孩的手,穿过两排座位朝门外走去。棋诺看到了女孩的脸,轻抿着嘴唇,脸颊有茸茸的暖光,鼻翼两侧柔软的线条延伸开去。睫毛和想象中的一样很细密,也很长。只是眼里像是生长着无限的惆怅。那么大的空虚感像是城市上空不停飘动着的云朵一般,寥寥地投下浅灰色的阴影。

女孩看起来并不是很开心。她叫那个男生哥哥。

 

然后是一个周六,两个周六,三个周六。一直都保持着这样远的距离,隔着冰冷的窗玻璃把目光投向大教室里安静的女孩。天气在重复的旋律里慢慢变得寒冷,偶尔落下的银杏叶掉进立起的领子里会有些痒痒地触着皮肤。少年坐在高大的银杏树上,他知道很快叶子就要落光了,就再也无法隐藏自己。

他渐渐熟悉了女孩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指法。他知道女孩弹奏的时候是不用乐谱的,她也从来都不看键盘,默默地弹奏的时候,目光总是望向大钢琴对面的那面白墙,那面白得落下空寂光线的墙壁。从来都不休息,棋诺看着女孩那么认真地弹奏的样子,头发随着节奏在耳旁摆动起来。

 

他在后来知道那段曲子的名字是《E大调前奏曲》是巴哈的曲子。

从小晚那里借了CD机,在傍晚的时候沿着这座城市唯一的河堤回家。他试着听小晚的CD里有什么样的歌。穿过一株枯萎的柳树下方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女孩一直都在弹奏的曲子。漫漫的声音从耳麦里蔓延出来,柔软的快节奏,不悲伤也不凄美。但少年听着却突然难过了起来。他捧着CD机坐到栏杆上,眉目有些忧伤的蹙起。头顶有架飞机快速地穿越出视线,在天幕上托出很长的痕迹。

巴哈先生依旧在耳朵里弹凑轻快的曲子。

 

你在十六岁时。

那么漫长的喜欢。

那么漫长的想念。

那么漫长的忘记了自己停在冷风里的羽毛。

一直停留在少年十六岁时漫长的爱慕和漫长的悲伤。

 

“啊~今天是你值日吗?”少年指了指黑板上的值日表。

“对呀。怎么了?”小晚一边从卫生角里拿出拖把,回过头来。

“我想和你换一下啊。我下个星期一有事。”

“好啊。你要去打扫音乐教室。”

“嗯。”

从劳动委员那里顺利地拿到了钥匙。却意外地提出说我一个人打扫就足够了。没有人多想,更多的是说“棋诺,太感谢你了”“棋诺你真够义气哈”之类的话。大家在打扫完班级之后就都匆匆的回家了。暮色在秋天很早就降下来。

在渐渐昏暗的光线里停下来,慢慢地走到钢琴边。光线从光洁的黑色漆面上反射到脸颊上,映出少年侧脸犀利的轮廓。

小心地翻开琴盖,长的手指触在琴键上。轻轻敲下第一个音节,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不成调的琴音回荡在空洞的大教室里。棋诺皱了皱眉,即使自己有着弹钢琴的修长手指,但却一点也不会。

 

她会在明天的下午来这里练琴,一周的课程全部都结束了,也就是说中间不会再有谁来了。少年从口袋里拿出写好的一封信平摊在黑白的琴键上。再把琴盖盖上。

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他在几天以前终于下定了决心。如果上一次在肯德基不是小晚捣乱的话也许已经知道女孩的名字了。他鼓足勇气向她写了一封信。很简短。

 

“我叫棋诺。你叫什么名字呢。你钢琴弹得很好听。”

 

你叫什么名字……

我喜欢你。

 

这样的。是情书。

可也只是想知道名字那么的简单。那么漫长的喜欢和想念,只是想知道名字而已。

就已经足够了。

 

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愿望,仿佛自风中生长的花,隔着雾气和露水,柔软的花瓣抵在心里,接触的地方有微小的疼痛。但只要知道你的名字。就别无所求了吧。

风里飘洒下鼠尾草的种子,少年漫漫的寂寞开到荒芜的草野尽头。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而已啊。

 

然后是漫长的等待。周六怕见到女孩看信时的表情,特意一整个下午都窝在家里睡觉。断断续续做了几个梦,都是和女孩无关的。打篮球手感好的不得了的梦。场景会很快移到室内,梦见自己还有很多的作业没写。接下来是考试的梦。记不清楚到底是在考哪一门,夏天很热睁不开眼睛。

 

一整天都在注意音乐教室的窗台,他在信封上写“如果可以回信的话就把信放在窗台上”感觉会很像地下的秘密联络,但也只有这个办法可行一些。一直都无法知道女孩在哪一个班级,应该是这个学校的,可能是音乐班。

像做侦探的推理游戏一般。在每个阳光很好的课间发呆的时候,或者是在晚自习之前的时间里,端着饭盒坐在学校里那片有一棵五十年老香樟的小树林里吃不下饭的时候,走在上学的路上,在音像店里偶然听见巴哈先生的曲子,都会慢慢的想起,一点一点地揣测。

你在哪里呢?

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晚把一封信递到自己面前。让棋诺不敢相信的是那是他写给女孩的信。白的信封,上面即使已经很认真去写了,但还是很糟糕的字迹。

“唉?哪里来的啊?”

“捡到的,下午到音乐教室练琴,就放在钢琴上的。你果然……”

“其他人也都看了?”微微皱眉。已经对问题的回答失去了信心。

“没呢。其他几个女生抢着要看。我说是写给我的情书不许看。”说着拍了拍棋诺的肩膀。“你要谢谢我哦。帮你保守了这么大的秘密唉。”很得意地微笑起来。

“哦……”

 

一直到周六再次见到她的时候。

他看见女孩坐在钢琴前依旧弹着巴哈先生的那段曲子。侧影是那么骄傲和美好,肩膀很柔和地上下起伏,睫毛长长地附着在眼睛上。一切平静得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就如同之前很多个周六的午后,平顺得没有波澜。

这一次,棋诺就站在离她很近的位置,骨节犀利的手扶在窗玻璃上留下浅浅的汗渍。他不怕被她看到了。如果被看见了就上去和她打招呼。棋诺觉得等待和喜欢都太过漫长了。

可是一遍一遍的曲子起始终止,女孩都没有转过头来。棋诺知道她其实是看到自己了。有一刻他看见女孩微微地侧目。只是一瞬便重新把目光投向寂寂的白墙。那样的动作,也许就是潜意识中的回答吧。

 

——你叫什么名字呢。

——请你。不要喜欢我。

 

是这样的回答。自树上一片一片下落。没有过多的对白,简单得像一部午夜里的法国文艺片。苍白的荧幕上,公路旁的房子还有树。

少年慢慢的转回身,冷白的阳光毫无遮拦地越过树杈径自投射过来。前额碎的刘海大片漏下的光线,掉在眼睛里。

 

一定会很想哭。但是那样的话就太说不过去了。也许只是难过好几天而已。是那种会因为“今天打球手感很好哈”而开心起来的男生。粗心大意地忘记弹钢琴的女孩不理睬的侧脸。那么很快就又能振作起来。

喜欢也好,难过的情绪缓缓降落也好。都已经结束了。

 

曾经在盛夏河堤的桥尾遇见过她。戴着浅紫色的墨镜,光线照在脸上很白。坐在被叫做哥哥的男生的脚踏车后座上,微微贴住男生的后背,很担心从座椅上掉下来的可爱表情。阳光投下的光在双叶的百褶裙裥里现出更深一点的暖色。

车子从棋诺的身边错肩过去。近得甚至可以看见女孩微粉脸颊上侧着光的细小绒毛。像温暖的蒲公英。

 

只是,现在的女孩再也回不到了那个夏天,再也无法觉到她亲和的表情,再也不能默默地喜欢她了。棋诺在之后的周六,在球场上偶尔能够听见起伏如呼吸一般的钢琴声从音乐教室的方向流淌出来。喝水的时候也隐约能够听见。然后慢慢地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女孩的影子依旧单薄和倔强。没有亲和,寂寞得无法接近。

 

只是因为你潜意识的回答。

——请你。不要喜欢我。

这样而已吗。

 

雪下起来了。

迫近眉睫的冬日,微薄的寒气钻进长围巾间的空隙里。

一点一点的冰冻住的。

十六岁时少年漫漫的喜欢。和巴哈先生的曲子一起。

长存于昭昭纪念中。

 

是很多年之后了。重新回到读过高中的学校。

依旧是两米九五的篮圈,永远在放学后,没有一块空出的球场。仍然都是轻狂的少年们。

男生们无法认出站立在球场边,那个留长了头发目光愈益犀利的棋诺。无法记得两年前,这所学校里被传为第一得分后卫的少年。光荣被新的人慢慢取代,时光正慢慢消退。

 

小树林里的五十岁老香樟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一直都无法遗忘的女孩。长存于十六岁的空教室里。

 

音乐教室外的银杏,重新开出了巨大的树冠,却再没有周六午后弹钢琴的女孩,和躲藏在树丛之间偷偷喜欢的少年。

曾经停留在那个年纪里,永远也弹奏不完的E大调。沉沉的尾音没入风里的花田。簌簌地,情动成海。

一直都记得女孩不理睬的侧脸,一直都不能忘记年少的喜欢。

深邃的眼睛,没入光里的长睫羽,白皙的脸颊上细小的蒲公英一样的绒毛。

微微抬手的动作,呼吸之中起伏的胸脯,束起后的发髻露出来干净的后颈。

无法忘记的不知名字的少女。像巴哈的琴音一样穿行于胸口。

 

棋诺爬到高大的银杏树上,像多少年以前一样满怀着喜欢地爬到树上。双脚悬在空中,风拂过长睫毛微微的抖动。

明亮的音乐大教室外,有老师在给学生们上课。银杏的叶子在眼前簌簌落下,铺成大片的大片的金色锦缎。绵延一路飘至树林间的黑色钢琴上。是很多年前的那架钢琴,却没有随着时光而沉沉老去。阳光耀眼地照射在光洁的漆黑琴面上,像是倒影出许多年前弹奏者的侧影。

年轻的钢琴老师柔软的长发在风里起伏。光线之中显出亚麻一般的颜色。应该是大学刚毕业的年纪,侧对自己细致的脸庞,蒲公英一样温暖的细小绒毛。

 

她回来了。

 

棋诺告诉自己。她回来了。回到许多年以前的平静的秋日,漫漫的喜欢像叶子一般垂垂落下。

她回来了。回到昭昭的年纪里。回到皮质的长钢琴椅上。回到巴哈先生的琴音里。

 

轻快的前奏之后,女孩在阳光摇曳的树林里唱起了歌来。一句一句清澈的哼唱,间隙间停顿下来温暖的换气声音。像是浸透在阳光里女孩干净而洁白的衣领。

 

“老师,你看,那里有个人一直在看你。”

“是吗。可是老师我一直都,什么也看不到的啊。”

“啊~对不起,我忘记了。”细小的道歉的声音。

 

一直都。

什么也看不到的啊。

什么也看不到。

原来。

什么也看不到。

看不到身处的昭昭的秋日。看不到钢琴谱上漫漫的音符。

看不到许多年散去的时光。看不到多少年以前羞涩的情书。

少年日益犀利的脸庞。风里悲伤落叶的银杏。光和光之间重叠的位置,覆过濯濯的眼泪。长睫毛上潮湿的水汽,眼底散着深邃的雾。

原来。你一直。都是失明的。

 

那么很多年前的往事。全部都,理解错了。漫长的漫长的喜欢,你全部都无法看见。你并不是不理睬不亲和。你只是无法看见。在少年的目光里微微侧目。你只是突然觉到莫名的动情。却无法看见。

可是。如果你听见的话。

 

棋诺站立在树底下,偶尔漏下的光线穿过额前细碎的长发。他感觉到自己是哭了。曾经那么坚强的,甚至在误以为女孩拒绝的时候都没有哭过。可是这一次,面对着那些埋藏太久的真相的时候。却不可自抑地掉下了眼泪。

少年拿手按住微红的眼圈。被看到的话,会很丢人啊。

他从指间的缝隙里望见女孩抬起头来。强烈的光线直直地覆进眼底。长的睫毛下面,瞳仁被映成了琥珀的颜色。

她说:“今天就到这里了。”

学生们都朝老师有礼貌的欠了欠身,匆匆离开。

就剩下她一个人了。

重新将修长的手指放到键盘上,有风吹过来。一片一片的落叶中,女孩弹奏起多年前的那段曲子。

是巴哈先生的《E大调前奏曲》。

 

棋诺朝向女孩一步一步走近过去。脚下的枯叶发出酥脆的沙沙声。小树林里的光线像蝴蝶一样摇晃起来。

如果。这是一段曲子的话。那么这一切的悲喜都还只是漫漫的前奏吧。

E大调。也还只是前奏曲。

 

所以,还不会晚。

 

棋诺站定在女孩的身边。缓缓地欠下身去。声音像柔和的风:

 

你叫什么名字呢?

 

背景里钢琴声戛然而止。女孩闭了闭眼睛。

“唉?我叫……“

 

有风。穿过光芒的声音。

一直都在等待的。

你看不见,却能够听得到的。

我喜欢你。

 

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

 

Final

FlyCastle

2008.0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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